（91）新生 (第2/2页)

是仍能感受到稍微橡胶般的触觉，但这并不妨碍你将满腔的感情通过接触倾诉给他。

    他像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，用久违的发声器官说：“常春塔是不是已经确定销毁我的时间了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你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：“下周一听证会结束后。也许是周二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这样啊。”阿蒂尔德轻轻叹了口气：“真可惜，我能陪你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？”听到他的话，你再也不能压抑心中的愤懑：“阿蒂尔德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啊，甚至一直、一直都在牺牲自己，为什么他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决定销毁你？！”

    你感到一股无助的愤怒。这不公平来自遥远的历史，来自许多人对和平真挚的期望——为了避免延续三百年的残酷战争再次发生，诸国才做出了销毁机器人的决定。

    因此，你能责怪他们吗？你竟然不能责怪任何人。

    可阿蒂尔德又做错了什么呢？他错在不该因设计者的缺陷而产生感情，不该感受幸福，不该爱上你吗？

    世界上怎么能这么残忍地对待他……

    你的眼泪为他汩汩地流，对于这样不公的对待，他并没有抱怨，只是对痛苦的你说：“还记得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，我告诉你的历史吗？”

    阿蒂尔德再次告诉了你一遍过去。

    “即便是在四百年前的智慧之都奥维克，机器人发展最鼎盛的时代和地区，我们所享有的也只是职务范围内的临时权限——机器人从未在任何时间、任何地点获得过法律上的人权。我在他们眼中，只是工具而已。没有人会问一把锤子愿不愿意进熔炉。”

    你感受到他缓慢坐了起来，破损的身躯让他的动作有些吃力。浅色的纤维长发在你眼前垂下，一只手轻柔地抬起了你的下巴。

    你得以再次清晰地看到，在摆脱了造物者设下的限制之后，他比以往都纯粹的眼眸。

    “——但是阿奎拉。你对我寄托了感情，对你而言，我不再仅是工具……我是你的朋友，我是和你同等的人，是吗？”

    你哽咽着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于是你看到了这个总是挂着礼貌微笑的机器人，露出一个与你几乎一模一样，苦乐掺半的微笑：“所以，我也只为你而活。”

    阿蒂尔德将你揽进了他的怀里，寂静地闭上眼睛。死神就在不远处静谧地注视他，他享受着这短暂的，令人垂怜的生的自由。在诞生之后的漫长的两百多年里，唯有此刻才是他的人生，他胸膛中的动力炉——他机械的心脏，充分理解了这件事。

    即便这生命如同朝露般短暂，他却没有悲伤，没有感受恐惧的余裕，只是因为他为之诞生的孩子正与他紧紧相拥。他曾深埋记忆库，不被承认的不甘、遗憾、悔恨，那些他以为是程序运行产生的冗余，此刻都辩明了真面目。

    ——是因为他拥有了心。是因为他产生了爱。

    困扰他多年的谜题被解开，他由衷地感觉到了幸福。多灿烂，多伟大的奇迹，他想必是万千同胞中最幸运的几个，这副冰冷的钢铁之躯，竟然能了解何为感情，何为爱憎。

    在满足的平静中，他附在你耳边留下话语。

    “阿奎拉，我请求你不要试着阻拦我的灭亡，这会令你承担不必要的风险。不必为我辩解，不必为我对抗诸国承认的法令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唯独请求你，给予我为一个你爱的生命流下的泪水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我在全部的生命中，渴望得到的所有东西。”

    在这最后的，最后的，他独享的故事尾声中。

    你的悲痛最终成为抚慰他新生灵魂的甘霖。